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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湄公河之春”

流浪金三角 by 鄧賢

2024-4-24 20:40

  1
  當我第壹眼看見這片被稱作國軍老機場的著名廢墟時心中冷風嗖嗖,充滿失望,它比我在前面提到的雲南猛撒那座廢棄的二戰機場還要簡陋,像壹片幹旱的非洲河灘,到處荒草叢生面目全非,壹個手持泥彈弓的撣族牛倌警覺地註視我們,壹群牛散布在灌木叢中靜悄悄地吃草。四十年前飛機轟鳴和兩軍激戰的景象已經隨風而逝,這片古老的土地復歸荒蕪和沈寂。
  廢墟無語。我與泰國商人蒙小業先生茫然而且枯燥地走在歷史的歸途上,心中充滿對於歲月不可重返的感嘆。蒙小業以壹種幹巴巴的聲調向我講述三島之戰始末,他把其父陣亡(被擊斃)的經過描述得像壹部好萊塢的警匪片。
  我們最後壹個目的地就是距離孟杯老機場大約七十多裏的貓兒河谷,我們將在那裏與蒙小業和他的馬幫分手,經壹條通往大其力的簡易公路返回大本營美斯樂,而馬幫則繼續西行,穿過河谷折向北方,還有三天路程才能到達那個盛產柚木和罌粟的三島壩子。
  這天我們跟著馬幫走了壹段很長的平路,下午翻過壹道險峻的山梁來到貓兒河谷。我看見面前群山聳立,貓兒河水從重疊的山谷中洶湧而出,壹條曲折的小路像蛇壹樣蜿蜒而入,消失在屏風壹樣沒有縫隙的山谷中。該分手了,我同蒙小業握手,有點依依不舍的意思。我發現金三角人大都樸實豪爽,重感情,好打交道,像雲南滇西人。蒙小業翻身上馬說:“老兄,不跟我去三島嗎?那裏什麽都有,妳不去會後悔的喲。”我笑道:“以後我真的來了妳可別後悔,費用都得算妳的。”
  他打個口哨說:“那當然。”
  我說:“我會記得妳的萬靈藥水。”
  他認真地說:“妳還要麽?我給妳搞壹點帶在身邊。”
  我連連擺手說:“行了行了,查出來我成販毒了。”
  他突然俯下身說:“聽說妳,是臺灣蔣……的親戚?”
  我說:“就算是吧,掛著很遠的壹點拐彎的關系。”
  他松壹口氣說:“那妳就是皇親國戚了。金三角這地方,小蔣總統來過兩回呢。”
  我說:“不說這事,歡迎妳回國來看看,到四川作客觀光,我讓妳壹醉方休。”
  他揮揮手說:“什麽時候我把老爹骨灰送回廣西去,他也該葉落歸根了。”
  我目送馬幫身影消失在小路盡頭,那是壹幅關於貓兒河谷的莽莽蒼蒼的綠色油畫,大山像壹堵濃綠的墻,壹團團蒸騰的霧嵐就在高墻上下遊動。山裏多雨,那天恰恰放晴,就有許多快活的陽光像金屬碎屑在林海波濤間跳躍。我的朋友蒙小業就這樣騎著馬,像壹個快樂而又自在的遊俠騎士走進這幅畫框裏。他們原本是大山的兒子,生於斯,長於斯,這片土地是屬於他們的。大山遮擋我的視線……
  貓兒河谷在當地話中叫“罕莫籲”,就是有貓吼叫的河谷的意思。當地倮黑人把豹子老虎壹律叫做大貓。從地圖上查看,貓兒河發源於雲南境內無量山脈,我想象它的源頭是壹條清澈見底的涓涓細流,經過數百公裏的長途旅行,它就像小樹長成大樹壹樣,變成我面前這條洶湧湍急的高原季節性河流。適逢雨季,洪水從山谷傾瀉而下,吼聲如雷,如同壹條發怒的黃龍。據說旱季河水清澈及膝,人畜皆能趟水而過。
  我擡頭張望,貓兒河谷地勢險要,四周都是高山陡崖。據當地人說,河谷縱深約五十裏,西邊壹座大山叫東臘摩山,東邊壹座叫王勘布山,這兩座大山像兩扇門,壹前壹後扼河谷進出。河谷中部有座突出高地,高地有天然巨石排列,好像壹道城墻,這就是將近四十年前軍隊決戰的主戰場,稱石墻陣地。當時如果緬軍占領石墻陣地,打通貓兒河谷,國民黨殘軍將被逼入絕境,緬軍將直取孟杯機場,切斷國民黨空中運輸,進而揮師江口,掃蕩殘軍總部。
  公元1998年雨季的壹天,我走近貓兒河谷,準確說只能算路過,我站在山谷口上眺望歷史。我看見山谷寧靜,太陽普照,歷史沈默,石墻陣地也沈默,歲月的河流在山谷中平靜穿行。我看見將近四十年前那個硝煙彌漫的旱季,當壹抹正午的陽光越過山頭直直照進河谷的時候,壹溜晃動的灰色人影終於出現在伏擊者視線裏。那是壹隊緬軍尖兵,大約有壹排人,拉開距離成搜索隊形前進。他們警惕地握著槍,背著沈重的背包,因為走熱了,許多人把鋼盔提在手裏,軍衣鈕扣解開來。
  黑洞洞的槍炮口擡起來,歷史停止心跳,生死決戰拉開序幕。
  2
  團長張蘇泉埋伏的位置在石墻陣地上方。他通過望遠鏡看見河谷深處,大隊緬軍正在亂糟糟地行進,許多馱載炮架和彈藥箱的騾馬夾在隊伍中間,陽光照亮那些穿黑衣服的當地馬夫,就像照亮灰色巖石上的螞蟻。當時的戰場形勢是,緬軍大舉進攻,國民黨殘軍誘敵深入,他們壹路丟盔卸甲,連地勢險要的東臘摩山陣地也丟掉了。緬軍為勝利所鼓舞,急不可耐,希望壹舉打通貓兒河谷,直取國民黨機場,然後把國民黨總部趕下湄公河去。
  緬甸國防部將這次戰役命名為“湄公河之春”。
  張蘇泉是個經驗豐富的軍官,他不想過早暴露目標,所以命令前沿陣地不要驚動敵人的搜索兵。第壹連就是從前的坤沙連,坤沙此時已經調到第三軍八縱隊任獨立團長,繼任連長叫米增田,是個很會打仗的年輕軍官,甚得張團長喜愛。軍部給張團下達的任務並不是伏擊,而是阻擊,張團只有七百來人,不及緬軍壹個機械化營,但是這並不妨礙他消滅敵人的決心。戰爭是綜合因素的對抗,不僅僅以人數取勝。打個比方,敵人好比壹頭巨蟒,亮著小燈壹樣的眼睛從前面經過,張蘇泉則是壹條把自己偽裝成朽木的陰險鱷魚,欲乘其不備猛撲上去,用鋒利的牙齒置對方於死地。
  緬軍大隊終於開到,山谷裏有了人喊馬嘶的喧鬧,當敵人隊伍行進了三分之二,伏兵突然開火,猛烈的槍炮聲壹下子打破寧靜。仿佛風暴突至,雷聲隆隆,密集的彈雨從天而降,打得河水好像開了鍋。壹串串流彈拖著長長的哨音像隕石雨急促地掠過空中,大口徑機槍像神話傳說中的老妖婆,突突——突突突——急促而恐怖的獰笑令人毛骨悚然。迫擊炮手將長了眼睛的炮彈送到人群中爆炸。緬軍猝不及防,受驚騾馬四處狂奔,許多人來不及躲藏就被死亡旋風刮走。
  許多年後當我進入金三角,壹位姓米的年輕華人同我朝夕相處,我們壹道從曼谷出發,深入金三角腹地,行程數千公裏,這位小米始終是我的忠實助手、翻譯和向導(偶爾兼司機),我們至此留下許多難忘的友情和記憶。而四十年前的貓兒河谷,小米告訴我他父親米增田連長在這裏打了七天七夜,打到後來許多人都在陣地上睡著了,壹堆堆屍體,分不出哪是死人,哪是活人。
  我說:“妳父親,到底守住沒有?”
  他回答:“守沒守住我弄不清楚,反正他後來升了營長,再後來當了團長。”
  許多被采訪者回憶說,緬軍的七五口徑大炮向山頭轟擊,成群的炮彈像烏鴉壹樣飛上陣地,黑煙遮住天空和太陽。大樹倒下,石頭漫天飛舞,熱辣辣的煙霧和泥粉使人窒息。石墻爭奪戰正式展開,緬軍主力集結,急欲打開通往勝利的最後壹道關口。激戰至晚,大火把天空燃得通紅。這是壹個殘酷而又美麗的時刻,死神好像壹個奢侈的暴君,在這裏舉行他的盛大宴會。壹切貪婪的魔鬼都在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它們為所欲為,興高采烈,戰爭是它們的狂歡節,它們以戰爭的名義享用世界上最美好的人肉大餐。
  小米說,他父親是個勇敢的軍人,許多人都這樣說,可惜他是個遺腹子,從來沒有見過父親。他說話的表情很古怪,沒有憂傷,而是小心翼翼察言觀色,好像征求我的意見。問題是我對貓兒河谷的年輕連長米增田不感興趣,他不是戰場的主宰,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小米有些失望,自覺緘了口,讓我險些錯過壹臺驚心動魄的歷史大戲。幸好後來我及時彌補了這個過失,沒有釀成重大遺憾。
  歷史好比樹根,每只毛細根須都有到達主幹的可能。文學是人學,歷史是人史,關註個人命運才有可能到達歷史核心,這是我後來的體會。
  戰爭還在進行,半夜時分,壹支漢人援軍終於趕到石墻陣地,帶隊的指揮官就是張蘇泉從前的老部下坤沙。我屈指計算,張奇夫(坤沙)生於1934年,這年他只有二十六歲,已經升任團長。戰爭是軍人的大學校,坤沙在國民黨漢人軍隊學習成長,我想如果沒有這個深刻的歷史背景,坤沙能成為坤沙嗎?
  兩軍激戰,雙方都在不斷增加兵力,數十門大炮互相轟擊。緬軍飛機也趕來助戰,六架“海王式”戰機呼嘯著投彈掃射,透明的空氣好像脆弱的窗戶玻璃被飛機的巨大轟鳴震得嗡嗡響。由於河谷地形復雜,兩軍呈膠著狀態,許多炸彈都扔到沒有人煙的深山裏。緬軍進攻受阻,開始改變策略,他們采取靈活機動的戰略戰術,改正面進攻為佯攻,暗地裏派出部隊向陣地兩翼迂回偷襲。不料國民黨軍隊早有防備,偷襲部隊中途受阻,打得攪成壹團。
  緬軍急欲拔掉這根卡在喉嚨裏的魚刺,張蘇泉奉命堅守,連增援的坤沙部隊也傷亡慘重殘破不堪,能拿起槍戰鬥的官兵剩下不到壹半人。
  就在緬軍主力全部鉆進貓兒河谷時,壹支強大的國民黨漢人軍隊卻悄悄地在他們身後出現了。他們消滅了擔任後衛的壹營緬兵,重新占領東臘摩山,這就等於在緬軍後面“哢嚓”上了壹把鎖。
  後門關上,緬兵進退不得。
  3
  我坐在歷史後排靜觀若幹年前這場發生在金三角的戰爭,天高地遠,槍炮無聲,我感覺有些像觀棋,不同的是戰場上每顆棋子都是人,是有血有肉的士兵。
  當時金三角戰場呈現壹種錯綜復雜的戰略態勢:北面的紅線區外,強大的對手枕戈待旦虎視眈眈,他們作為壹支戰略威懾力量隨時準備出擊。緬軍以三萬大軍,輔以若幹飛機大炮從西線進攻,驅趕侵略者出境。我存在的壹個疑問是:緬甸人為什麽不肯放手讓鄰國軍隊來消滅國民黨呢?鄰國軍隊是國民黨的克星,區區幾支殘兵敗將哪裏是他們對手?而緬甸人坐享勝利成果有什麽不好嗎?
  前國民黨少校軍需官黃科老人對我說:“長官也曾擔心,如果打過來,我們就撤退到寮國(老撾)去。誰都明白,我們不是他們對手。”
  但是,我充分理解並尊重緬甸人的民族自尊心,他們很矛盾,不得不奮起打仗,保衛國土,但是他們知道僅靠自己力量難以取勝,所以不得不求助外力,向友好鄰邦求援。可是他們天生是弱者,有很多顧慮,很多矛盾心情,所以劃出紅線區,等於制造壹只鐵籠子,把老虎關在裏面嚇唬敵人。
  戰場形勢開始向不利於緬軍方向轉化。緬軍司令官情知中計,掉進敵人陷阱,但是他始終不相信敵人有這樣大的胃口。根據情報,緬軍約為敵人三倍,國民黨漢軍主力大約壹萬多人,而緬軍卻有三萬人,還有空軍助戰,敵人究竟用什麽辦法吃掉他?這個問題令他苦惱,百思不得其解,就像壹條蛇,蛇吞得下大象麽?司令官走出指揮部,望著煙霧彌漫的河谷戰場發楞。
  突破貓兒河谷,直趨猛杯機場和江口,勝利已經在望。緬甸將軍歡迎敵人主力與他決戰,因為他還保留著最後壹招殺手鐧,那就是打開鐵籠子。不過仰光政府的意圖,不到萬不得已不走這步棋。緬甸政治家還是願意用自己軍隊打贏這場戰爭。司令官仰望群山,臉上漸漸顯露出壹種堅定的神情來。他口授命令,急調外線部隊火速馳援,主力繼續猛攻國民黨陣地。
  此後壹連幾天,緬軍進攻受阻,雙方僵持不下。按說打消耗戰對國民黨不利,政府軍彈藥給養可以空投,外線部隊的合圍將進壹步陷敵人於被動,但是這些善打叢林戰遊擊戰的國民黨漢人軍隊還是壹反打了就跑的慣用戰術,堅持與政府軍打陣地戰。這種反常情況令緬軍司令官感到壹種少有的不安,軍人直覺告訴他,戰場上任何反常都是有原因的,貌似平靜的表象背後往往包藏著不為人知的可怕陰謀。
  情報部門抓回壹個漢人俘虜,司令官親自審問,俘虜供認上級命令他們運送炸藥到壹個叫草海子的地方,草海子是雲南話,就是長水草的湖泊的意思。
  司令官大吃壹驚,連忙在軍用地圖上查找那個叫草海子的山谷,卻沒有找到。原來地圖是若幹年前英國人繪制的,因為金三角測繪不便,難免有許多粗疏遺漏之處。當地山民證實,貓兒河谷確有壹條支流,旱季斷流無水,人畜皆能通行,支流上遊有座天然湖泊叫草海子,傳說因為菩薩發怒山谷垮塌形成的。司令官頓時手腳冰涼,他突然明白敵人何以不惜用主力與他冒險對峙,原因皆出於那個不為人知的高山湖泊。不難想象,要是敵人炸開草海子,壹場大水從天而降,豈不把毫無防備的緬軍統統沖下湄公河裏去?
  緬軍識破敵人陰謀,陣地戰立即變成爭奪草海子之戰。這回雙方可謂傾盡全力,不惜血本在每座山頭展開拉鋸戰、肉搏戰,壹處陣地常常反復爭奪數十次,不惜丟下成百上千具士兵屍體。另據空中偵察報告,國民黨正在狹窄的水壩出口鑿洞填裝炸藥,水壩是地震形成的天然石壩,需要相當規模的炸藥才能炸開。緬軍官兵都意識到那個全軍覆沒的悲慘下場正在壹步步向他們緊逼,如果敵人陰謀得逞,如果緬軍主力被洪水消滅,那麽緬甸還剩下什麽呢?誰來保衛國家呢?仰光城不是等於大門洞開,讓敵人長驅直入嗎?於是緬軍上下置之死地而後生,軍官督戰,士兵冒死沖鋒,兩支以死相搏的軍隊好像兩個妳死我活的巨人,恨不得壹口吞了對方。亙古沈睡的大山被炮聲驚醒,原始森林火光沖天,戰鬥徹夜不息,廝殺吶喊驚天動地。
  那些老人回憶說,漢人敢死隊赤裸上身,將炸藥包捆在背上,冒死向水壩搶運炸藥。炸藥包打炸了,壹聲巨響,人為齏粉,化作壹團血霧消失在空氣中,許多人就這樣無影無蹤地消失了。但是活著的官兵繼續前進,前赴後繼,視死如歸。老人講得激動還流下渾濁的眼淚。我也不是不願意感動,這些漢人畢竟都是我的同胞,我們都是中國人,而這種奮不顧身的慘烈場面曾經在許多抗日戰場上出現過,成為我們民族的驕傲。問題是我的心情確實很矛盾,很復雜,因為金三角畢竟不是中國國土,緬軍也不是日軍,日本人是侵略者,是強盜魔鬼,喪心病狂。現在的侵略者是誰呢?誰侵略別國領土,弱肉強食,挑起這場塗炭生靈的戰爭呢?
  當然是國民黨漢人軍隊!戰爭去掉正義的內涵,無論怎樣英勇壯烈都輕如鴻毛。比如我們中國人民對於日本飛機撞擊盟軍軍艦的所謂“神風敢死隊”、“特攻隊”之類“忠勇”、“玉碎”行為,不是壹概嗤之以鼻不予感動麽?不是斥之為“愚昧”、“野蠻”、“瘋狂”麽?這裏面有個戰爭道義問題。國民黨官兵越是舍生忘死英勇作戰,對緬甸人民犯下的罪行就越大,就是越加垂死瘋狂的強盜行動。希特勒納粹英勇作戰,世界人民的災難就越加深重,我們能贊美侵略者麽?所以我的理智與情感激烈沖突,最終搞得痛苦不堪,就像那些庸人自擾的失眠癥患者。
  緬軍眼看無法阻擋魔鬼的腳步,壹俟炸藥填滿,緬甸國家的災難就不可避免地降臨了。司令官於絕望之中,不得已發出求救信號,這是拯救國家危亡的惟壹措施,盡管他清楚政府同他壹樣不到萬不得已不願意走出最後的壹步。
  緬軍電臺發出的電波不停傳送壹個單調的求救信號:“阿卡姆!阿卡姆!阿卡姆!!”它翻譯成緬語意思就是:“貓!貓!貓!!”
  4
  柳元麟最擔心也最不願意看到的局面終於出現了。
  天蒙蒙亮,幾部電臺同時忙碌起來,北線警戒部隊先後發電告急。
  柳元麟親自趕往前線指揮部,劈面就問段希文道:“段軍長,解決戰鬥最快還要幾天時間?”
  段希文伸出壹個巴掌回答:“至少五天。”
  柳元麟說:“不能再快壹點嗎?三天,三天怎麽樣?”
  段希文說:“光把石壩鑿開,填上炸藥,五天已屬極限。炸藥裝少了,引爆也沒有用。”
  擺在這群長官面前的難題是,要不要放棄眼看到手的勝利成果?柳元麟表情很絕望,眼睛充血,像頭野獸。他下了很大決心說:“妳三天之內給我引爆!三天怎麽樣?……我把總部警衛師也給妳。”
  柳元麟把看家本錢拿出來,可見他是要不惜血本孤註壹擲。段希文搖頭說:“如果總指揮壹定要全殲緬軍,最好的辦法是替我擋住敵人,多爭取兩天時間。”
  柳元麟被迎頭將了壹軍,說不出話來。這是明擺著的事,誰願意正面阻截敵人呢?萬壹撤不下來,不是等於送死嗎?柳元麟問錢運周:“副參謀長,敵人到達預警線,最快需要幾天時間?”
  錢大宇向我解釋,所謂預警線就是保證隊伍安全撤退到老撾去的最近距離。他父親錢運周指著軍用地圖回答,距離最近的兩路敵人分別來自孟由和羅雲方向,從孟由經小路穿過森林到達貓兒河谷至少需要五天,另壹路更長壹些,需要六天。如果敵人直接攻擊江口總部,還要多加壹天時間。加上第二軍阻擊作戰,這樣基本上可以認為敵人到達預警線需要壹周時間。
  當時柳元麟臉色很自信,他很有把握地說:“段軍長,李軍長,妳們都看到了,諸位與敵人打交道也不是壹天兩天。我已經命令第二軍,必須死守孟由和羅雲四十八小時,逐次阻擊,違者軍法從事。”
  大家默不作聲,指揮部壹時很安靜,只聽見河谷深處不時傳來像悶雷壹樣的隆隆炮聲。壹個參謀送來壹份電報,柳元麟臉上立刻亢奮起來,他宣讀道:“國防部電令,我軍務要團結戰鬥,全殲敵人主力,不得有誤……現在,我以總指揮名義命令,段、李兩軍,堅決爆炸水壩,壹周內消滅敵人,然後實行戰略轉移。第壹、二軍進行北線阻擊,保障貓兒河谷戰役順利實施。”
  雷雨田說,當柳長官壹行遠去後,段希文臉上冷笑不止,他走到軍用地圖跟前,用壹種近於悲壯的口氣說道:“雨田兄,以我之見,柳長官留給我們壹周時間是個陷阱,他巴不得我們掉進去出不來呢。我看打壹半折扣,算三天吧,留半天撤退。”
  雷雨田問:“不是有第二軍在北邊擋著嗎?”
  段希文悲天憫人地笑起來,臉上笑得很難看。他像被什麽燙了壹樣噝噝地吸氣說:“別自欺欺人啦。那幾個草包,什麽四十八小時?能堅持八小時就算英雄!……我們還是多替自己想想吧。”
  5
  事實證明段希文的悲觀預見是英明的。第八師在羅雲據點抵抗了七個小時,第七師多堅持壹個小時,為八小時,然後各自撤退。國民黨殘軍主要任務是逃跑,他們仗著地形熟悉得以逃脫,緬軍的救援有明確的作戰目標,他們像壹支嗖嗖作響的利箭直撲向國民黨殘軍總部江口。
  像迷宮壹樣重重疊疊的原始森林阻滯了進攻者的前進腳步。陰森潮濕的大森林像海綿壹樣吸幹人類的勇氣和力量,自然之神對壹切入侵者都抱有深刻而古老的敵意。
  當柳元麟得知對手壹頭紮進無人區的消息,不由得仰天長嘆,心如死灰。因為無人區距離最短,也就是說敵人選擇了壹條距離最近的進攻路線,這樣他們就會贏得寶貴時間。如果誰寄希望對手被原始森林打敗,那麽他壹定是個白癡,如果誰以為對手會因此像蝸牛壹樣爬行,那麽他也是個不可救藥的笨蛋。對手之所以敢於穿越無人區,證明他們急於在最短的時間內發起進攻,以解緬軍燃眉之急。
  這是壹場時間的賽跑。柳元麟對錢運周下令道:“征用江口所有渡船木筏,第壹、二、四軍向總部靠攏,從明天起分批渡過湄公河進入寮國(老撾)。”
  錢運周覺得事出突然,敵人遠在百裏之外,中間隔著原始森林無人區,難道柳長官被嚇破膽子,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小錢,我比妳有經驗。”柳元麟沒有責怪年輕部下,這位國民黨陸軍中將慈祥地看著錢運周。錢大宇說,那壹刻他父親突然有種絕望的感覺,他從總指揮臉上看到了回光返照,就像垂死之人最後壹刻的容光煥發。柳元麟緩緩地說:“……妳壹定記得我說過,敵人最少要壹周才能到達江口對不對?那是壹般情況的算法。如今情況緊急,敵人要替緬軍解圍,所以要用另外壹種算法,就是壹周除以二,我們只有三天半時間。”錢運周請示:“是不是總部先撤退?”
  柳元麟說:“後勤輜重先行,然後順序是第壹、二、四軍,最後才是總部。”
  錢運周見他只字不提三、五軍,就小心翼翼地問:“貓兒河谷……那邊怎麽辦?要不要……”
  柳元麟瞇縫著眼睛。錢大宇說他父親看見總指揮眼睛裏迸出壹股殺氣,柳元麟背著手,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冷笑說:“再以總部名義給段、李發電,說敵人進攻已經被阻止,現正在孟由激戰,命令務必全殲緬軍主力,不得有誤。”
  壹股寒氣從腳下悄悄躥起來,錢運周唯唯而退。在這個大局轉變的關鍵時刻,錢大宇父親沒有死跟浙江人柳元麟,而是明智地倒向雲南人壹邊。他給自己留條後路,悄悄派人送密信給段希文,向他通報總部秘密撤軍時間表。事實證明,他的這個舉動挽救了自己和家人包括我朋友錢大宇的命運。
  大撤退緊急執行,江口戒備森嚴,到處都能看到佩戴紅色臂章的憲兵值勤巡邏。壹隊隊前方撤下來的部隊向渡口集中,當地民工晝夜將人員物資運過湄公河去。由於時間充裕,渡河行動從容不迫,國民黨殘軍退出屬於緬甸領土的湄公河西岸,進入同樣是森林覆蓋人煙稀少的老撾瑯南塔省西北部邊境山區。
  第四天,也就是柳元麟列出算術公式的最後時刻,第壹批穿迷彩作戰服的突擊隊如同神兵天降出現在江口山頭上,而另壹支突擊隊歷盡千辛萬苦沖進孟杯機場,那片偌大的空地已經人去場空,只剩下壹些空油桶在山風中發出吹口哨壹樣的尖嘯聲。
  正在貓兒河谷鏖戰的國民黨主力第三、五軍也沒有繼續奪取消滅緬軍的最後勝利,錢運周的情報及時拯救他們,段希文老謀深算地脫離戰場,給自己留足撤退時間。由於提前下令引爆,炸藥填裝量不夠,那座天然湖泊只被炸開壹條口子,部分湖水沖出來把跑得慢的緬兵席卷而去,貓兒河谷短暫地變成壹條水流湍急的泄洪道。國民黨軍隊甚至來不及回頭看壹眼勝利果實,扔下大批緬軍在洪水中掙紮,他們走的是另壹條路線,從泰緬邊境繞道進入寮國與總部匯合。因此當對方突擊隊沖進貓兒河谷,他們的主要任務已經不是打仗,而是抗洪救災,向被洪水圍困的緬甸友軍伸出援助之手。
  緬甸司令官驚出壹身冷汗來,他相信是菩薩在暗中顯了靈,否則再遲壹兩天,緬甸就將全國下半旗誌哀,而他自己和麾下的緬甸官兵就將變成壹張長長的烈士名單。後來仰光政府宣布:“湄公河之春”行動勝利結束,戰役取得偉大戰果。緬軍收復失地,捍衛了主權,趕走了侵略者,消除了心腹大患。由於涉及國家機密,公告沒有提及別的內容。當然國民黨也沒有失敗,他們險些消滅緬軍,同時勝利轉移,因此這是壹場雙贏的戰爭。惟壹輸家是那些慘遭戰火蹂躪的老百姓,貓兒河谷有幾座撣族和傈僳山寨,當時均毀於戰爭和洪水,迄今沒有人跡。
  6
  公元1961年春天,由於國民黨殘軍撤退到老撾,引起老撾局勢動蕩,從而引起東南亞國家強烈抗議,臺灣當局處境尷尬,遂命該部全部撤回臺灣。這壹命令到年底才告執行完畢。柳元麟總部及下屬第壹、二、四軍部分官兵經由老撾、泰國空運返臺,第三、五軍大部分雲南籍官兵拒不執行命令,自動返回金三角。臺灣國防部發言人證實,撤軍已告完畢,“雲南人民反共誌願軍”番號取消。所剩殘余約數千人,均為擅自脫離部隊者,臺灣方面不為其行動負責。柳元麟回到臺灣,被當作前線歸來的反共英雄和有功之臣到處吹捧。蔣氏父子把他當作忠臣對待,讓他先後擔任臺灣國防部作戰督察員,第八、九、十屆中央評議委員、顧問,過起衣食不愁的特權階級的優越生活。直到1993年8月還重新出山,當選為國民黨第十四屆中央評議委員。
  與他在老撾分道揚鑣的段、李、錢諸人命運則大相徑庭。臺灣雖然對段、李抗拒命令的行為深感惱怒,但是自家的兒子終歸拋撇不下,後經蔣介石秘密下令,又將番號改為“東南亞人民反共遊擊總部”,下轄第三、五兩軍,段希文出任總指揮兼第五軍軍長,李文煥任副總指揮兼第三軍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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